尼采的“儿童天国与极北乐土”

西欧有些作家很喜欢写作箴言,卡夫卡算是一个,没想到尼采也是其中一员。前两天翻看他的《人性的,太人性的》(这本被网友调侃成是“尼采写微博”),里面是一些思想的断片,灵光一现,星星点点,算不上什么系统。但是我对其中“儿童天国”这一说法很感兴趣,下面先引用一段尼采的原话:

“儿童的幸福就像希腊人所讲述的极北乐土之民的幸福那样,是一种神话。希腊人认为,如果幸福就住在尘世,那么它也是尽可能远离我们,大约是在世界的边缘。较古老的人同样认为:如果人类归根结底能够幸福,那么肯定也是尽可能远离我们的时代,在人生的边缘和初始。”

拿儿童时期和希腊神话相比,还是挺稀奇的,但是仔细一想也有他的道理。尼采这里提到的极北乐土,神话里唤作Hyperborea,音译为希柏里尔。北风之神波阿瑞斯的居所是色雷斯,可这个地方却还要比色雷斯更北、更遥远,几乎不可到达,所以也得名极北乐土或终北之地。据描述,这里虽居于北方,却四季阳光普照,土地丰产富饶,没有战争,没有劳作,有的只是永不断绝的福乐与诗篇。这对当时身陷大小城邦混战泥沼的希腊人来说,真是一剂慰藉心灵的良药,况且,这样完美的生活不正是从古至今所有人类的向往吗?它又被设定成一个不可到达的所在,正如一块肥肉在饥肠辘辘的狗面前吊着。而引起诸多人怀想的儿童时代,不也是这样吗?人们往往因为一些原因没有把握好自己的童年和少年,等到长成了青年、中年,人的一生也差不多定了型,却又来哀叹童年,终于发现永远也回不去了。

其实,从时间上来说,我们所能把握的只有现世,那为什么幸福只能存在过去,讲未来的幸福的故事又很少呢?而且,过去一定就会幸福吗?不单是西方,就连中国也有“世风不古”、“三代之治”的说法。最近我在听的一首歌,Blackmore’s Night的Under a Violet Moon,也唱到“We’re going back to a time we knew”和“都铎玫瑰”。这些年欧美兴起的中古民谣,歌手们打扮成吟游诗人模样,怀抱鲁特琴,手持铃鼓高声歌唱中世纪的英雄美人。但是古时候真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吗,夏商周真的政治清明天下太平吗,都铎王朝真的人人和乐载歌载舞吗,中世纪真的都是英雄美人骑士恶龙吗?真相是宫廷倾轧、领主苛税、战火连天这些时代一个都少不了。那为什么人们又要歌颂它,美化它?我想这大抵上跟人的惰性很有关系。人是健忘的动物,而这种健忘又特别奇怪:当他在这个时段的时候,他只记得它的种种不好;可他一旦过渡到了下一时段,他又开始骂起现在的不好,反而记起从前种种的好起来了。好奇怪,那从前的诸多不好呢,竟然奇迹般的消失了。而对于未来,这是我们唯一可以把握的了,但人对未知又有一种天生的恐惧,想到要为未来努力打拼,他情愿缩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。是啊,为将来奋斗想想就可怕,哪里比得上埋首故纸堆长吁短叹一番呢?顺便还给自己找个借口,既能逃避当下,更能逃避未来呢!

我们回到原先的“儿童天国”话题上来罢。“儿童天国”和“极北乐土”不仅是在时间上有共通,还有一些浪漫主义传统在里面。儿童时期意味着什么?大部分人害怕成长是懒于承担社会、家庭责任,或是害怕父母衰老,想要长久处于青春年少、受人荫庇之中。然而要想受人庇护、不承担责任,那你得是一个没有多少能力的弱者,换言之,人们向往的是一种“无用”的状态。对于“无用者”,浪漫主义文学已经很好地向我们描述过了。艾兴多夫即有一部小说《废物传》(也译作《一个无用人的生涯》)。世界向来是加快步伐向前走的,在资本主义上升期的时代,向上进取一直是评价体系的重要指标,你是否“有用”,是人们衡量你成功与否的标志之一。一种思想出现,就有与之相反的思想和它相抗衡。这些浪漫主义作家向往漫游,既没有目的地,也没有行李,他们笔下的主人公也无一技之长,晃啊,走啊,越过了山岭,进入黑魆魆的森林,期待着一场戏剧化的奇遇。而奇遇往往就这么发生了,仙女或女妖出现,指点难觅的奇观给他看,而我们的英雄最后或失望或欢喜地回到家中,遇仙记结束。上面是西欧的浪漫主义文学,下面我们来看看神话传说里的极乐世界。不管是哪个国家的,这些极乐之地都有这么一些共同点:土地极其肥沃,没有或很少劳作,几乎无为,人人都长寿,即是“不用付出太多就有好日子过”。这种幸福无虞的高回报生活不正是与我们的童年时期很相似吗!而且时间越往前推越明显,特别是刚生下来的婴儿,饿了有奶吃,哭了有人哄,可以说是“高回报”的极致,因为他除了哭一点能力都没有。再长大一点,他会自己吃饭、会自己穿裤子、会自己系鞋带后,这种“无能”的红利一点一点减少。等他开始独自面对广阔无边的社会现实时,怎能不怀想他“无能”的时候那舒服日子呢!

人真的是很懒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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