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牛虻》:纯粹又失败的复仇

我在豆瓣上见过一条有趣的短评:“伏尼契教导人们过度敏感,对于心灵有过创伤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毒害。”这条短评原本是写在《中断的友谊》下,但我觉得这条评价同样适用于《牛虻》三部曲中的另外两部。

不同于大多数女作家内敛含蓄的情感表露,伏尼契在她的作品中流露出来的情感完全是大开大阖的。也许我们会说,某部作品在层层文字蛛网下有情感的涌动,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实则暗流汹涌,像一个被沉重铁链捆绑的狂人;但到了伏尼契这里,情感从来不被文字束缚,作家让强烈的情绪肆意在文字间奔走、蔓延,情绪不再是暗流,而是奔腾着怒号着的洪流,是惊群的野兽。

《牛虻》一书有着异常清晰的主线,那就是亚瑟/列瓦雷士的复仇。小说前半部讲诉亚瑟如何从一个敏感又虔诚的哲学院学生,在遭受教会的出卖、生父蒙泰里尼主教的欺骗、心上人琼玛的抛弃后,变成流落他乡的浪子;而后半部,则是亚瑟化身反教会的斗士,如何不遗余力地向曾经伤害过他的教会、父亲、心上人复仇的故事。小说出版在1897年,是伏尼契的处女作,女作家在这里用火一般的激情,把这个复仇故事写得极其纯粹。牛虻的复仇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复仇,他除了参与对教会的战斗,似乎并无过分之事;面对曾伤透他的心的琼玛和主教,他并不曾伤他们性命,而是用尖刻恶毒的言语来刺伤他们的心。蒙泰里尼和琼玛在误会亚瑟已死后,都陷入深深的罪疚中,这是他们心中不愿面对也不愿揭开的伤口;而亚瑟的这次复仇,就是要叫他们的伤口暴露出来,好再扎上一刀,加重他们的负罪感:伤害我心灵的人,你们的心灵也要被我鞭挞。

这个复仇故事太纯粹,纯粹到剥离枝干后,故事里的人物只剩下三位:亚瑟、蒙泰里尼、琼玛。在这样纯粹的故事中,伏尼契笔下的亚瑟、蒙泰里尼、琼玛也同样是纯粹的人,作者不曾批判过他们三人,反倒是用同情的笔触和正面的态度来描写他们。而其他的人,无论是绮达还是玛梯尼,在我看来都是服务于这两条核心主线,烘托亚瑟的复仇的工具人物。亚瑟对琼玛的复仇,和亚瑟对蒙泰里尼主教的复仇这两条线一直在故事中并行,直到牛虻之死才真正交汇。

亚瑟的死可以说是他复仇的终点了,伏尼契意在写一出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悲剧,不像《基督山伯爵》那样让主角快意复仇,而是要营造满盘皆输的大结局。亚瑟复仇成功了吗,他投身革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私心,所以他反教会的动机模糊而且不彻底;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,仍然是一个索取亲情的哭闹小孩,然而主教选择了天主,放弃了儿子;他怨恨琼玛的抛弃,然而他对琼玛又抱有宽恕与报复之间摇摆的复杂情感,让他无法真正地伤害她。

他想宽恕而不能宽恕,渴望宽恕而又不敢宽恕,因而宽恕也就无望了,人世上实在没有比这种事更悲惨的了。

虽然亚瑟的复仇不能说成功,但亚瑟之死对琼玛和蒙泰里尼来说,却也是一记心灵的重击。这个复仇漩涡里的三位主角,都是失败者,没有人得到什么,但每个人都失去了什么。在亚瑟死后,小说的最后两章把镜头对准蒙泰里尼和琼玛,把他们的失败暴露在读者面前。可以说,没有最后两章,整部《牛虻》只是一部构思奇特的新人习作,只有加上最后两章,全书一直在酝酿着的情感才充分地沸腾起来,具有亚里士多德所说的“卡塔西斯”的功用。

亚瑟和主教的关系可谓是书中最有张力的部分了,而倒数第二章更是让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达到震撼人心的效果。主教早已处于对亚瑟的愧疚之中,而为了大义亲手扼杀儿子性命让他本就残破的心灵处于崩溃的边缘。在迎圣体节的仪式上,蒙泰里尼恍惚中和象征受难的圣子之躯的圣饼对话,他已把受难基督当作是亲爱的儿子了:

“啊,亚瑟,亚瑟。还有更至高无尚的爱!如果一个人献出了自己最心爱的人的生命,这种爱心难道不更加至高无尚吗?”

此时的蒙泰里尼已完全理解了天父的痛苦,这种为了大义牺牲自己儿子的痛苦。有感于天父的痛苦,痛失爱子、看透天主教道德虚伪本性的蒙泰里尼作了全书最动情的讲话:

“《约翰福音》里写道:‘上帝爱世人,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,叫一切信他的不致灭亡、反得永生。’

“耶稣为拯救你们而遭杀戮,今天是纪念受难者的圣体和鲜血的节日,纪念上帝的羔羊,因为它清除世间的罪恶;纪念上帝的爱子,因为他为了你们的罪孽而死。你们排着庄严的节日队伍,聚集到了这儿,要吃为你们牺牲的受难的圣体,并且向他的大恩大惠表示谢忱。我知道,你们今天早晨来参加这次盛宴,当分享圣体的时候,你们的心里充满了欢乐,因为你们还记住了圣子受难,正是由于他牺牲了,你们才可以得救。

“但是,你们说一说,你们当中有谁想到过另一种受难——圣父的受难,他让自己的儿子钉在十字架上所受的难?圣父在天堂的宝座上,俯视加尔佛莱时候,他心里的悲痛你们谁还想到?

“今天,我看到了我的同胞排着庄严的队列游行的时候,我已经注意到了:你们的内心充满了喜悦,因为你们已经赎了罪,已经得了救。但是,我祈求你们思考一下:你们的得救付出的是什么代价。这个代价很昂贵,比红宝石还要昂贵,那是鲜血。

“因此,我今天要向你们明白相告——正是我在蒙受圣父那种苦难。因为我看到,你们怯弱,你们悲苦,还有你们膝下的孩子,这些人都不得不死,我心里为他们而难过。我看到了我那心爱的儿子的眼睛,看到他身上的赎罪的鲜血。我竟不管,让他遭受悲惨的命运,离他而走。

“这就是赎罪。他为你们而死,自己却被黑暗吞没。他死了,可是不能复活;他死了,我也就没有了儿子。啊,我的儿子,我的儿子!”

《牛虻》在给读者带来两波极其强烈的心灵冲击后便完结了。1897年初出版时,伏尼契和《牛虻》是西方文坛一闪即逝的流星,然而这部情感丰富又略显稚嫩的小说却成为了苏维埃阵营的名著,当然是时代、地域、政治共同造就的名著。从文学审美的角度看,《牛虻》不加节制的情绪显得它过于煽情;虽然写了革命背景但整个故事却是向内生发的,亚瑟的革命动机也暧昧不清,反教会主题并不深刻;亚瑟极端的爱与恨和他离奇的遭遇又太过戏剧化。平心而论,作者的笔力和真正的大家比起来稚嫩许多,与其说是名著,倒不如说是一部动人的奇情小说。

我最喜欢一版英文版《牛虻》的封面,不同于其他版本怒目斜视或是平静哀伤的亚瑟,这一版本The Gadfly浮现在华丽、庄严的教堂大殿之上,让我不禁想起《牛虻》1897年美国Henry Holt首版的卷首语,马可福音第一章24节的选段:

“What have we to do with Thee, Thou Jesus of Nazareth? ”

拿撒勒人耶稣,我们与你有什么关系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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