演歌名曲《石狩挽歌》描述了这样的景象:在那“欲哭女人眼睛”般的天色下,伴随阵阵海鸥的啸叫,银白色的大海骚动起来,渔众撸起红色的袖子,一边唱着索朗节的拉网小调,一边拉回满网的鲱鱼。可一转眼间,昔日繁华热闹的场面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破损的渔网和荒废的番屋。一切只叫人感到深深的幻灭感与悲哀。
同《石狩挽歌》的内容和精神一脉相承的,便是词作家中西礼的自传小说《兄弟》。
小说里的大哥政之,无疑是全书着力刻画的中心。他野心勃勃却又一事无成,不安本分却又游手好闲,看似重视亲情却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家人,尤其是弟弟推向痛苦的深渊。但尽管他恶,他坏,他不可救药,弟弟礼三却一而再地纵容他。甚至在断绝兄弟关系、大哥去世之后,弟弟心中还产生了失去另一个自己的怅然之感。
中西礼在序言里说道:“其实我最想描写的,是大哥与弟弟这两个人所处的舞台,也就是日本这个国家,以及昭和那个年代。”大哥的可悲和堕落,和昭和的时代背景是分不开的,他堕落的根源,更是在小说第七章“中野”里,借大哥之口,说得清清楚楚:“我的内心里,总觉得一定会坠落的……如果停止的话,就不能坠落了……如果不坠落的话就没有意思了……”战争期间大哥参军入伍,在飞行训练时,亲眼看着队友小西驾驶的飞机坠毁,当场机毁人亡。这出惨剧虽然不是他亲历,但那种翱翔于天空中的浮游感,以及徘徊在生死之间、猛然下坠的体感高潮却牢牢烙印在他的心里,烙印在他的人生中,让他终其一生,都在追求这种虚无的坠落快感。这种坠落感,其实是对现实的绝望。既然无论什么事,都要失败,都不会成功,那努力还有什么用呢,还不如就让它失败,就让它坠落好了。
其实,大哥这种不断坠落的心态,和中西家的命运,乃至战后日本的命运都是同步的。往日中西家经营酿酒业务,金钱、权势都如日方中,家庭生活更是美满得叫人羡慕,父亲是受人尊敬的实业家,母亲是当地著名的美人,膝下儿女双全,长子政之德才兼备,是一位优秀的青年才俊。然而这一切都在战火中被无情摧毁了,父亲死后家境每况愈下,生存都成为问题,甚至不得不寄人篱下。转变只发生在短短几年间,这样急转直下的衰败,不也是一种坠落吗?而战前的日本,通过明治维新壮大了国势,自身的心态也在不断膨胀,以“皇国”自居。当时坐拥东三省,觊觎中国内陆的日本,没有想到过会在中国战场输得如此狼狈吧,更没有想到,自己的不义行径会招来美国和苏联的围剿吧?投降后的日本,失去战前的底气和资本,成为几大强权的附庸。一切来得这样快,去得也这样快,都给人一种迷离的虚幻感。
小说里多次描写到盛大的庙会和祭典,或是人头攒动的酒吧、舞池,每当这时,大哥总会陶醉其中,忘我地投入人群。这些华丽、热闹的场面,和当年中西家举办晚会的盛况何其相似啊!大哥陶醉的,不是祭典或是音乐本身,而是昔日家族荣光的幻影啊。忘掉现在,忘掉将来,全身心地沉浸在这一片欢腾中,祭典的现场和往昔的盛况重叠在一起,现在这个失意的自己也重新变成了当年那个拉着手风琴的翩翩少年,就像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,浑浑噩噩地飘荡在名为现实的世界里。什么女人、会所,还是赌博,都是他用来逃避现世的手段,他在提醒自己是中西家的大少爷,是备受宠爱的天之骄子。毕竟,他“拥有太多美好的回忆了”。
对于弟弟礼三,大哥也曾说过:“我开故障飞机在天空中飞的那种浮游感,和你写流行歌稍稍成功的浮游感都是在等待坠落,这一点很像吧!”连中西礼在序言里也说到,兄弟两人,一边是光,另一边就是影。系在光与影之间的纽带便是母亲,或者说传统的宗族观念,礼三和大哥多年的夹缠不清,细细剖析可以发现其中离不开对母亲照顾权的争夺。大哥作为家中的长子,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对母亲有照顾权,毕竟,这是他家长身份和长子地位的象征,自然不允许弟弟礼三来夺走。但这光与影之间恐怕不只是宗族联系那么简单,兄弟之间复杂纠葛的爱恨关系也同样是时代的伤痛。大哥是只有过去,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,弟弟则是只有现在,没有了过去和未来。作为词作家的礼三,作出来的歌曲虽然主题各异,但背后的思想都是在反映昭和这个时代,随着历史前进到平成年代,他的创作热情也在急速衰退。时代在变,昭和的那些人、那些事,已经渐行渐远了。
小说的最后,礼三又回到了石狩。在小樽的旧青山别邸边,他为《石狩挽歌》立下了歌碑。正是有感于大哥那不断坠落的一生,才造就了《石狩挽歌》里流露出的幻灭感。时隔五十年,因为旧事重回旧地,心中自然别有感触吧。苦难始于石狩,也终于石狩,只是面对那些逝去的人和事,不知如何说起。
一切有为法 ,如梦幻泡影。
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。